郭陶然:用乡土物种,修复城市自然

“哦!这个枸杞熟了。”郭陶然在城市荒野工作室的基地中,为新的发现而语气欣喜。屈指可数的枸杞悬挂在瘦弱的细枝上,叶子枯干。“今年梅雨季长,枸杞怕潮湿,得了白粉病,不过只要不死,明后年天气好了,很快就能恢复。” 自然总让人充满信心。

浦东宜嘉苑的“修复”实践

2013年城市荒野工作室成立之后,我们展开了围绕自然教育课程和本地物种保育的工作,也从日常的工作中看到城市的生物多样性面临挑战。此后,又用了3年时间,做了几十场公益讲座,制作《上海夜观指南》、《上海水鸟观察入门指南》、《上海林鸟观察入门指南》、《上海野花观察入门指南》等立足上海本土物种的科普手册,还提出了“城市生物多样性恢复”的话题——当时“生态文明”这个词还没像今天用得那么普遍。


浦东“宜嘉苑生态保育区项目”位于金桥地区,立项于2015年,到今年是第5年了。当年的这个机会来得非常巧合:当时,浦东绿化局有一处30000平方米的项目正在施工改造,局领导刚巧听了我们的讲座,认为“城市生态保育”的理念蛮不错。而她本人曾去国外考察,看到有公园将部分地块用一把火烧了,一度感觉很疑惑,后来回味过来是在做一个复育的事情,也认为这个事情很有前瞻性。最终,我们得到上海市浦东绿化市容管理局的支持,能够使用上述地块中的十分之一,在其中进行设计、管理及物种引种的保育尝试和实践。


宜嘉苑共引种260种乡土植物和180种本土动物。目前,整体复育的情况比我们预期得更好。最令人惊喜的是,宜嘉苑的入侵物种快消失了。这是植物演替过程中的自然选择的结果。在前期,我们以人工的方式控制过入侵物种的基数,后期,群落的郁闭度越来越高,喜光的入侵物种无法生长了,更多依靠种间竞争和群落演替,让入侵物种慢慢消失。比如,原本很高大的一枝黄花都已经长得非常瘦弱,也开不了花,我们一旦看到,就随手拔除。


现在,园里的土壤肥力也开始有了改善,冬天小苗依然勃发。但最初,园土的土质比较差。当年需要重新整理地形,有过开挖。对于植物种子来说,最重要的是表层土。我们建议施工方在做地形的时候先把表层土堆放到一处,之后进行回填,但最后并未做到。因此类似木荷(Schima superba)这类乡土乔木成活率不高。近几年,随着园内落叶堆积,我们还在园中堆放了枯枝落叶粉碎的发酵物来产生更多的腐殖质。有意思的是,前两年尽管也有落叶,但是树种单一,量也不够大,等到新一年的春季,地面很快就光秃稀薄,树叶很快就被分解完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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宜嘉苑通过若干年的实践,落叶堆积渐厚,土质慢慢转好。那些枯枝落叶、动植物残体及动物排泄物等经过微生物分解转化为腐殖质,可以不断肥沃土壤。
引种乡土植物,尝试是很有趣的。比如杜衡(Asarum forbesii)是中华虎凤蝶的食源。它原本需要比较阴暗、凉爽的环境。上海夏天有梅雨季,容易积水,没想到它还是存活下来了。麦李也得到了鸟类的喜爱。它春季花量多,枝条都能淹没其中。有一年,红色硕果满枝条,一周之后再来看,全被鸟吃完了——但这么好看、好吃的麦李(Cerasus glandulosa)似乎“知名度”不高,现在绿化也采购不太到了。今年还有了一个新的发现,樗蚕蛾(Philosamia cynthia)的茧从今年开始都出现在竹叶花椒上(Zanthoxylum armatum),而前几年它一直是吃乌桕和香樟。

因为宜嘉苑的场地紧临高架,尽管边缘处的水杉、夹竹桃都不是乡土物种,但是我们将其保留,用作高压线下光污染的天然屏障。园地里的枯树落叶积存在那一侧,3年之后,有了上海陆生最常见的萤火虫——黄脉翅萤(Curtos costipennis)。萤火虫喜欢螺类,腐殖质是后者的生长环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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宜嘉苑通过若干年的实践,落叶堆积渐厚,土质慢慢转好。那些枯枝落叶、动植物残体及动物排泄物等经过微生物分解转化为腐殖质,可以不断肥沃土壤。

引种乡土植物,尝试是很有趣的。比如杜衡(Asarum forbesii)是中华虎凤蝶的食源。它原本需要比较阴暗、凉爽的环境。上海夏天有梅雨季,容易积水,没想到它还是存活下来了。麦李也得到了鸟类的喜爱。它春季花量多,枝条都能淹没其中。有一年,红色硕果满枝条,一周之后再来看,全被鸟吃完了——但这么好看、好吃的麦李(Cerasus glandulosa)似乎“知名度”不高,现在绿化也采购不太到了。今年还有了一个新的发现,樗蚕蛾(Philosamia cynthia)的茧从今年开始都出现在竹叶花椒上(Zanthoxylum armatum),而前几年它一直是吃乌桕和香樟。

因为宜嘉苑的场地紧临高架,尽管边缘处的水杉、夹竹桃都不是乡土物种,但是我们将其保留,用作高压线下光污染的天然屏障。园地里的枯树落叶积存在那一侧,3年之后,有了上海陆生最常见的萤火虫——黄脉翅萤(Curtos costipennis)。萤火虫喜欢螺类,腐殖质是后者的生长环境。

宜嘉苑里还有意保留了一些朽木的树桩,甲虫的幼虫很喜欢在里面过冬。这几年,园子里的柳树长得越来越多,天牛的幼虫就会钻进去吃,一堆堆“吐出来”的木屑就堆在树底下,成虫则会吃树皮,过多的柳树幼苗最终会自然死亡。这是一种不需要过多人工干预、自然演替的过程。


这里的豆科植物云实(Biancaea decapetala)是我们自己种的,开花金灿灿的,很亮眼。今年冬天,它的叶子的状态不太好,长斑,但不用太担心,自然的修复力是很强的,这就好比人类在冬季免疫力低下,状态不行,就容易感染病菌一样。如果它已生了重病,那么现在叶片早已全部脱落。


唯一的遗憾是,宜嘉苑内不通电、不通网,水与外界水系不连通,时间长了,水质老化。我们当时引种龙舌草(Ottelia alismoides)、粗梗水蕨(Ceratopteris thalictroides)等物种都没有存活,被我们重新引种至闵行城市荒野的新基地中。另外,水塘里的芦苇早期清除得不彻底,2年之后几乎占满整个池塘。芦苇萌生的走茎达到1米左右的深度,现在如果需要将芦苇的根全部清理干净的话,意味着要用挖机把池塘周边的地表全部破坏重建,所以我们了选择保守的方式。


城市生态修复需要系统性的支持

关于城市的生态修复,我们是在陆续推进和深入的过程中发现这个事情比想象得要急迫。


比如城市的发展规划中缺乏生态学的观念和评价标准,城市绿化大多以林业种植、经济价值为导向,这导致上海的林地结构、植物种植不太合理。上海生态公益林、水源涵养林密集种植了很多单一的物种,这些年很多机构包括我们正通过一些课题参与,共同解决当时遗留下来的问题。


城市复育讲求应用和实际操作的场景,既有的基础数据、研究资料太匮乏了。比如,乡土物种到底适合用在什么地方,乡土植物群落组合可以适应怎样的生境,能够起到什么样的效果,如何具体管理,与园林绿化有什么区别?这一系列问题都需要实证来获得一套可实施的技术方案。在这种情况下,有时绿化部门不一定会选用乡土物种。


事实上,乡土物种种植难度低,存活率高,至少不比它其他的引进植物要高,不需要去担心光照、温度等问题。但是,很多乡土植物的苗木不易采购。这主要还是取决于供求关系。如果没有人生产,那么采购、运输成本就会走高。园林苗圃也不会自发去收集乡土物种进行栽培,担心大量投资之后下游没有需要。而树木成长又需要时间,供需之间有一个时间差,不是今天要,明天就有了的,导致这套链条有点相持不下。


另外,施工阶段和养护单位也没有接触过“生态”概念。如何播种,如何栽种倾向于“一刀切”。更重要的是,人力成本逐年走高,在经济情况大周期的影响下,绿化养护对很多地方财政可能都会形成负担。我们在闵行基地门外的传统绿化已经是今年内的第7次除草了。


所以,目前的城市修复还是处于很初期的阶段,需要从上到下地联通,比如领导具有更多的生态学意识,实际操作的人员具有可实施的生态常识,把很多点连接起来才能让这套方法星星之火般地燎原。


如何具体修复具有生物多样性的生境?


理论上,生物多样性需要具备大尺度的范畴。场地越大,项目越大就越好做。在大的空间内能够容纳更多的生境,否则要兼顾彼此不同的植物的特性会非常难,就是在螺蛳壳里做道场。


但在现实中,我们不得不把所有的物种缩限在一套空间内。宜嘉苑也是典型的浓缩,我们就会做出各种各样的地形,比如没有水系,做一个水系,水系的土可以堆坡,种植一些半山坡的植物,试图在这个“手枪形态”的地块中处理群落变化,这确实很难。不过,我们曾在金山某学校做了更迷你的:在不到1亩地引入了100种乡土植物,效果也还可以。现在,闵行基地占地约26亩,常绿林和落叶林已经被自然分开,中间有河、草地,互相不影响,共分七个功能区。


修复城市生境,需要具体地针对性。这不只是说,对于上海的各区的方法不同,而是哪怕紧挨着的不同地块,复育的差别都可能是巨大的。这主要是因为土质。上海是泥沙淤积型城市,浦东、闵行等形成时间相对晚近,土壤相对黏重,碱性强,对很多绿化种植种不太友好。靠近松江区或是佘山等局域的土壤有机物含量较高,土质较好。换言之,松江山区的植物拿到其他地区也可能活不了。

修复生境,也并不是只要“稳定”的群落状态。稳定和多样性才是我们的追求。从先锋物种到后期的顶级群落,顶级群落虽然稳定,但多样性远远不如之前的那些阶段。比如,香樟是顶级群落物种,如果地表不种上荫生植物,就是光秃秃一片,其他物种没法跟它争抢资源,只有个别吃香樟果实的鸟类或昆虫栖息在这里。我们会选择在稳定的前提下,尽可能提高多样性,比如考虑疏伐,创造林窗,让演替初期和中期的植物有生长的空间。

没有身份却亟需“保护”的乡土物种

我们重点关注、引种、培育的乡土物种,大多数都不是国家保护植物的名录里——但它们曾经在上海历史上广泛分部,现在却几乎绝迹。但因为没有保护级别,人们对它的重视程度很不够。


这类默默无闻的乡土种群的消失,可能意味着遗传多样的永久消失。尽管植物上表征可能并不太明显,但如果你观察昆虫、动物会发现,在江浙一带同一种蝴蝶的颜色、斑点会有区别,比如浙江与上海的二尾蛱蝶(Polyura narcaea)就是如此。比如貉(Nyctereutes procyonoides),原本也在上海广泛分布,现在主要分布在郊区,城市化破碎的生境导致他们无法成功迁徙、连通,松江的貉就很难跟南汇等地的貉种群交流。长此以往,小种群繁殖后,种群可能会有退化的风险。


面对这种风险,我们持续进行着引种工作。基于《上海植物志》等统计可知,上海有接近400种乡土植物。但上海的植物,人为干扰比较多,存在时间不定,有些甚至已经消失,或是没有被记录到。同时,临近上海的昆山地区可能也有这类植物。一般来说,上海实在找不到的情况,我们才会到江浙一带引入同一物种,允许它与上海的乡土植物“通约”,因为两地气候和植物分布情况相对接近。


不过,无论是上海还是昆山,城市化都在让区域内的物种消失的速度加快。记得在青浦岑卜村采摘龙舌草时,那片水渠已被挖机铲剩一半,只要晚一天,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遇到。这地方今天已经变成房地产了。无论是数据收集、引种工作都是越早越好,做保育才有依据,否则更多只能是通过现有文本资料去摸索、实践,还是非常困难的。

我们在保育时,不仅关注濒危乡土物种,也注重在生态功能上有重大价值的物种,比如蜂蝶类的蜜源植物,或是能够为鸟类提供果实的食源植物。比如野菊(Chrysanthemum indicum),它在11月盛开,上海乡土植物中最晚开花的就是它,如果栽种了,那么即便到了初冬,蜂类依然有蜜可采。我们努力将全年的花期排满,从3月早春到11月底,以确保不间断的花开放,维持蜂群的生存。


顺这个逻辑,我们可以继续延伸至昆虫种群的复育。乡土植物依赖于昆虫传粉,但是昆虫与这些植物之间是否有单一性和偏好性?我们还在持续观察这些花与对应的传粉昆虫的种类、数量关系。比如,知道种哪些花可以有效吸引哪些昆虫进来,才可以推进恢复昆虫种群。

乡土植物的生长区间有时很狭窄。你有没有发现翅果菊(Pterocypsela indica)生长的位置几乎只在路边与泥地的交接位?在更茂密的草地里,就不会太多。因为它在这个位置比较有优势,就这样窄窄的一条,但很多工人如果不知道这一点,那么可能每年都需要播种,跟绿化养护一样,不停地消耗。


我们的印象中还会觉得荠菜很容易生长,实际上,在宜嘉苑保育区的工人在秋天撒了几麻袋荠菜种子,它是二年生的,发芽率也就十万分之一。荠菜(Capsella bursa-pastoris)其实更适合荒地,别的植物没有优势,它就长得好,如果一块肥沃的、长满了其他的草本植物或是长得很密的禾本植物等的地块,种间竞争太激烈,未必就适合它生长。绶草在上海的一些草坪上生长,没有其他植物跟它竞争,它也能生存,这与它的原生的山谷环境,周围有流动的溪水还是有一定的差异的。


自然就是更多元、更具包容性

在城市生物多样性的基础上,我们并不追求景观导向。野生动物是不可能迁就人类的景观审美的,而人类对于自然的认识和观念也是会发生变化的,同时也是可以被改变的。比如,以前的绿化往往修剪得很整齐,一排排的,老一辈人还喜欢饱和度很高的花朵类型,现在的年轻人喜欢小花、碎花,也能够容纳更杂乱和多元的样貌。


目前,野草在后滩公园、黄浦滨江的园林观赏草中也有使用,会呈现野趣,不过需要提醒的是,这个依然可能是人的“野趣”。对动物来说,不能食用,也未必有“趣”。有时,如果将很少结果、结果了果实也并不太好吃的垂丝海棠,换成乡土植物豆梨(Pyrus calleryana),可能人的需求和野生动物的需求可以更好地配合在一起。豆梨也很具观赏性,乡土植物不一定是“土”的。

我们还在探索一些新的可能。闵行基地新安装了一套生物定位系统,目前共有30个基站,我们在野生小动物身上安装了发射器,将它们每天走的所有路线尽可能还原出来。这套仪器的定位精度理论上只有10厘米误差——以前的GPS定位误差在10多米,对小动物来说就没有意义了。之所以这么做,是希望能够在城市的破碎化生境下,将野生动物的活动规律、范围,不同季节取食关系的对应路线的数据收集起来,通过分析,未来可以应用于植物生境营造、野生动物监测等等。比如城市在多大的生境下,可以容纳多少只刺猬?如果多了,那么如何去处理?什么样的密度是合理的?现在野生动物保护数据相对匮乏,但这些都是需要数据去支持和探讨的。

事实上,关于城市多样性的跟踪数据实在太少了。比如上海作为模式标本产地的无斑雨蛙(Hyla immaculata),近几年几乎从上海消失了。它没有保护级别,也没有人关注。20多年前,野生保护站的记录显示稻田里还很多。7、8年前,奉贤也找到过标本。上海乌龟等野生爬行动物也面临着类似的情况。比如,它以前生活在哪里,5-10年间,它退去了哪里,又因为什么变化而几近消失?


我最近在看一些古代园林类的书籍,也会有一点观念上的触动。比如古人造园时候,房间只是一小间,很多的面积是留给植物和园林景观的。整个院子是我生活的场所。但在今天,无论这个住房多高档,底楼的院子只是用来堆杂物,堆柴禾,混凝土地面上晒晒衣服,好像只是购房面积多出来的赠品,可有可无,不是它生活的一部分。不管是荒野,还是公园,只有当自然被视作为生活的一部分,高度融合在一起,那么你才会“看到”它们。即便本土植物不是大花型,但它的生物多样性就在那里,它会有季相变化,还非常丰富,人对自然的那种感觉才会被唤醒,并且感知到更多的价值。



文+采访/袁菁

摄影/朱迪

插画/林大悦


转载自微信公众号 城市中国杂志

  • 发表于 2021-07-08 17:2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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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分类:环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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